寄春

但我会始终想念您

let he go

1
有段时间我总是梦到遥光。
在逆流的人群里追溯而上,像个追寻断线风筝的孩子努力往前奔涌。风迫切地灌进衣袖,气流擦过耳边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喘息。
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暗不堪的,唯独被赋予了色彩的男生在那头眉眼弯弯地看着我,彼此的距离却始终无法拉进,因此那样的笑容愈发模糊不清。等到一切支离破碎的时候,他的音容就被定格在那一瞬。
依然是十七岁的模样。

2
在尚且是一个为学习奔波的学生时,我总能听见楼上夫妇的争吵。那种嘈杂夹杂着女人的抽噎声,物品落地哐当作响的破碎声,以及男人的无理斥骂,需要把耳机声音调至最大,才能稍微从这场无尽的纷争里拉回一点注意力。
过一会儿,遥光就会带着伤下楼借东西,有时候是煮熟的鸡蛋,有时候是冰块。我站在门口,看到他对我微笑,心里不免有些难过。我把消肿的东西递给他,但无法过问他家里的事情——不知如何开口,和即使开口也无法改变什么将我的心反复煎熬,因此缄默。
我们很久之前便认识,即使只能用一些脆弱的词汇描述之间的关系。例如“算得上邻居”和“隔壁班的”。
忘了是从何时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?似乎是在某个黄昏,我从题海里挣扎出来,跑到楼梯口抽烟的时候。
遥光就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台阶上,楼道里的光线逐渐消失,影子最终被昏暗如数吞去。他把冰块貼在肩上,融化之後变成了大滩的水渍,越过校服的褶皱往背上延伸而去。
“你真厉害。”他开口,和身在暗处的我搭话。
“指什么方面?”
“成绩之类,还有忍耐力。”遥光侧了一下脑袋,“楼上那么吵。”
我走到他旁边坐下来,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:“我每天都在听摇滚。怎么说呢?和你家那动静成了奇妙的交响乐。”
“……”男生似乎轻笑了一下,我听不太真切。
“说到忍耐力,厉害的是你吧。”
“习惯。”遥光那肩上的水透得干净,白色的衬衣再也藏不住发肿的伤口,在昏暗里成了黑乎乎的一块。
他又问:“你父母不管吗?”
指的大概是我在叼在嘴里的烟。火星子明灭着,像是脑子里的某个念头,消失又出现,出现又消失。
“很少抽,为了减轻压力之类的。也没被抓到过。”
“嗯,还是乖乖女。”语气认真,没有半点嘲讽,“你还好吗?”
明明不是亲近的人,却在某些事情上看得更清楚,所以后来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对话:“还好吗”和“累吗”之类的。
答复是“习惯了”和“没关系”。

3
我们时常一起去上课。虽说只是刚好而已,在路牌下一起等车的时候,之间的话题就会多起来。遥光会和我说起足球社团的事,抑或是学习方面的问题,关于那个对亲人暴力相向的父亲,他很少会提及,提的时候低着头,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层厚厚的阴影。
有次我在下楼的时候遇见他。他脸上的创口贴又换了位置,褪了痂的伤口长出新肉,透出清浅的水红色,看起来有些怪异。他走到我身边来,指着我新买的CD机问:“在听什么?”
我把右边的耳机取下来,交给他:“听听看。”
是日文,旋律慢而沉重,管弦乐器在耳边低吟,随着野田特有的声线和唱腔变得悲怆。
“这是谁的歌?”他的指尖在动,似乎在跟着拍子,耳机里的旋律渐转,叮当碰撞之间变成了放肆的嘶吼。
“RADWIMPS。日本摇滚乐队。”
“可以把CD借我吗?”
“当然。”我从书包里翻出另一张以乐队为名字的专辑,封面上扭曲的字母在沉闷的藏青色背景上排列组合,“RAD-WIMPS,大意是帅气的胆小鬼。”
“很有趣。”他接过,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,“明明听不懂,却觉得还不赖。”
“我一听就爱上了。”我的目光移向远处,在这里窥见的建筑是刻板且冷漠的,可是歌却是时刻流动的。野田写的东西便是如此,仿佛身体的某处骨骼被敲碎,还来不及意识到疼痛,俱疲的身心恍然变得通透清明。
“我也是。”
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,意味不明地。那一瞬公交车在站牌前停下来。我打了他肩头一拳,提醒他该上车了。

4
五月初的时候父母理所当然地推掉了老师的参赛邀请。报名表被扔进垃圾桶,小提琴也被锁进了柜子里。
我抱着课本出门,碰上下楼的遥光。他踩着台阶,故意发出巨大的声响——声控灯啪的一下亮起来。
沿着这角度看过去,什么的都看不清,只有少年瘦削的轮廓,被染成了淡淡的发散的黄色。

5
有时放学得早,我会在操场看遥光踢球。在鲜绿色的草地上,他忘情地奔跑,传球,射门,全身心投入到一项运动中。对旁人来说,他是一个十分热爱运动的人,可我知道他只是抗拒回家。
球偶尔会滚到我脚边,有时是不远处。他就会跑过来跟我打招呼。
至于那天为何记忆深刻,我也说不清楚。
“放学等我,我把CD还你”。我还没来得及答复,他就捡起球跑远了。那个背影在心头复刻,脊背紧贴着湿透的上衣,隐隐可以看见身上交错的伤痕。
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,他的头发因为出汗变得湿漉漉的,鬓角有些发亮。我们一同上车,在窗边落座。汗水沿着他五官的线条往下淌,脸还有些发红。他在我身边毫无防备的睡着了,像个孩子倚着椅背,任由脑袋一点一点滑下去。
车穿过老街,光线明晃晃地打在他的脸上,一亮一暗。明暗和拍子交叠着,他的头无意识地抵至我的肩头,让我一时有些无措。
我和他在学校的交流实在贫瘠,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不会和朋友说起家里的事情,争吵,暴力,诸如此类。他只会如同普通的高中生,参与一些学生爱聊的话题,在人群中笑得灿烂。
“是旧伤,小的时候烫的。”
询问疤痕的朋友得到了这样的回答。路过的时候我听到他说这句话,胸口如同堵了一团海绵,需要用力挤压才能获取些许空气。
这种沉重无人可知,他连睡着的时候嘴角都微微上翘,似乎已经习惯保持这样的笑容,可我不知道他的内心背负了多少,唯一知晓这件事的我,又能分担多少。
此时耳边放的是RAD的《25コ目の染色体》。歌里这样唱:“你给予我的有那么多/现在让我来一个一个地数一数/第一个/第二个/第三个叩动我的泪腺/第一百三十一个就会充满我的眼眶/已经忘了该怎么哭泣/但是,现在有什么东西/感觉即使闭上双眼,也要从眼睛里溢出/”

6
尔后在楼道里告别,我们已然忘记了归还CD的事情。等到一个礼拜之后再碰面,我的父母已经开始着手搬家事宜,说为了我即将到来的高三考虑,要换一个清静的公寓。
我等到他来借东西,顺便提起了这个决定:“除了搬家还会转学,以后可能没机会见面了。”
他对我点头,说:“我们下楼走走?”
“好。”
现在是晚上八点,楼上的噪音还没完全消停下来,我看到他的额头肿了,问道:“疼吗?”
“还好。”
“那你妈怎么样了?”我昨天在楼道里看到那个女人,走路弯着腰,眼神里尽是怯弱。她的脸色常年灰白,身体似乎不太好。
“老样子。”
你没想过做什么吗?这样的问题我不是没提过。我曾劝他用法律的手段制止他父亲的暴行,他摇头,谈及自己懦弱的母亲曾跪下求他不要这样做。整个家的经济来源于那个暴躁的男人,而女人选择无条件地依附,顺从,还默许了父亲对孩子的暴力相向。
这时他又提起了自己的母亲:“她总说什么‘你不懂’,可在我看来,这一切没有懂的必要,既然双方都觉得痛苦,离开就好了。
“到底是什么在维持这段几近悬崖边缘的感情呢?即使恨和隔阂将永远存在。
“大概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。”男生自问自答,他的笑容在夜里变得有些潮湿,“你也知道,他们一辈子以恩人自居。”
我们沿着小道走,微弱的灯光让两人的影子氤氲起来。我侧过头看他,耳边尽是叶子彼此推搡的声响,彼此又沉默了一会儿,身旁的少年唱起歌来。
调子断断续续的,依稀能辩别出是RAD-WIMPS的《心脏》。他的声音很澄澈,如同那双在伤痛里依旧透亮的眼睛。这些能在漫长的充满折磨的时光里得以保留,我很感激。
“真不赖啊。”我夸奖道:“CD就不用还了,留作纪念。”
他安静了良久,终于嗯了一声。那个短暂的音节很快就隐进夏日的风里倏忽不见。我抬头没有星星的夜空,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翻腾,城市总是如此,所有的光亮被厚重的云层和刺眼的光线覆盖,看似富有希望的人生,又被赋予了多少可能呢?

7
后来我再没见过他。偶尔被父母当做谈资说起,听到的也都是过得不好之类的话。又过了一年,当我当独自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活的时候,接到了父母的电话。
“你当初和他关系那么好,这次就回来看看他,一直孤零零地,没什么朋友。”旁人总是习惯富有感情的怜悯可怜的人,只言片语地,像是回应一场预告,我用力地攥着手机,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快从身体里溢出来 。
两年前的那个夏夜里,他站在茂盛的梧桐树下,突然回过头看着我。有叶子掉下来,末端微微蜷曲,啪嗒一声落到他的脚边。
“如果我死了,你会怎样?”
“活着。”我的回答很实际,“你的死,我的生活,我的窘迫和无奈,都一一妥协过去,人怎样都是要往前看的。”
或许,“在各个方面都会顺从”的软弱的我,和“被打不还手”的懦弱的遥光,从很早就开始联系了起来,可这种联系是微弱的,甚至马上就要消失了。
“还是乖乖女啊。”他轻叹了一声,依然是听不出嘲讽的认真语气。

8
即使是夏天,也有落叶。而他还来不及成长为坚忍的人,就匆匆了断了自己的生命。活着的人,大概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悲伤,那种被关在狭小黑暗的空间无法获得解救的痛苦,变成了生命的脚镣,在时光过境的时候只好彻底地舍弃。倘若真的有灵魂,在死去那一瞬它就会逃脱出来,身体会不会轻松一些?
我从外地赶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被装进狭小的盒子里,孤独地走往归途。身旁的人安慰着我,那句节哀轻巧的似乎能带走一切的悲恸,但我知道逝者会被生者淡化甚至忘记,如同时光奔走,无可奈何。
他在我的生命里稍纵即逝,仿佛夏夜里璀璨一时的烟花,终究在漫漫黑夜里燃烧殆尽。
他母亲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,身体弯曲地更加明显,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仓惶的眼睛落下泪来,想来也是爱着他的。我蹲下帮忙的时候发现了抽屉里的《RADWIPMS》,背面的曲目是一堆平假名,心脏被放到最后。
我想起他在小路上哼起的调子,一时有些哽咽。
“若你一朝离去/我生命也将在这一刻终结/”
我掰开了CD盒子,发现了里面有一封信。信封上写着遗书两个字,有些潦草,看起来是匆匆写下的。牛皮纸的边角留着我名字的字母缩写。这让我意识到它是给我的,或许他有什么想和我说。
可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,连多一点点的关心和帮助都没给。
没能说出“我希望你不要死”,反而是把他的存在翻篇,自顾自放进对未来的妥协里。被这种负罪感折磨良久,我对信的内容产生了畏惧。
迟迟不打开的后果,是无意洗了书包,在泡得已经发涨的信封上看到渗透出来的、糊成一片的墨水渍。
心脏的调子却又断断续续地钻进了耳朵里。
这让我想起一起回家的时候,他总是站在逆光的角度里,头发还没有干,湿漉漉地紧贴着双颊,显得很孩子气。
盛夏不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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