寄春

但我会始终想念您

写些东西吧

“写些东西吧。”范成边捞菜边对我说,他把豆皮往红油里一过,麻利地夹进我碗里。当时我正把牛肉往锅里下,看到那一块豆皮上沾了一层辣油,泛着光躺在蒜蓉茶酱的干碟里,十分诱人。

“写什么?飞来横祸?”我晃着左手,上面绷带还没剪,大拇指部位还带了血。完全是意外,拆卸建材的时候机器出了故障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半根大拇指已经被卡住了。“别看我这样,当时我是疼得晕过去了。”

“所以说你没必要做这种工作,安安静静写书不好?非白赖在这小地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,又给我夹了一块藕片。我因为伤势吃不得太辣,才点了鸳鸯锅。这点迁就却完全拦不住我的食欲,藕片被我又扔进了红锅里,翻了两把身子。我酝酿了一会儿,才说起写东西的事情:“写作哪里那么简单,我这都快奔三了还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上?”

“你说你当初退学怎么没想到这步?我怎么劝都凉不了你一腔热血,现在呢?获得了两三个奖项之后,就没再看见你有什么建树。”这人实在得很,已经当了三年的程序员,马上要升职特地跑来寒碜我。范成举起酒,又问了别的事儿,“我看过你得奖的文,那都是些什么啊?还有你现在跟徐淼怎么样儿,他就舍得让你受伤?”

“……喝酒喝酒。我这几天刚好病假休息,能不能别尽说些扫兴的事儿?”

就跟医生处理我伤口时,看见我被差点也被搅碎的半截手指,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烂掉的肉清理干净、匆匆包扎一样,我过去能写的那点东西零零碎碎早没了个完整,只好剪掉全部如数弃去——不是不想写,而是写不出来和写不对劲。

徐淼死了。

跟他正式认识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照CT,一个人靠着墙等叫号。排队的人挺多,大多数是身旁有家人作陪的老人。因为是第一次独自来医院,我的心头有些怅然,在冰凉的候椅上坐了一会儿,侧首看见徐淼从远处走过来。

徐淼是我的直系师兄,很突出。他是国奖的获得者,靠一串优秀的AI代码在全国计算机博弈赛里拔得头筹。这些事迹在系里传了个遍。

可是现在跟我一样,看个病连个伴儿都没有。我也有些多管闲事,看着单子和排队的人,想着为时过早,便上前和徐淼搭话。

“徐师兄。”

“你是?”他也拿的CT单,但是已经拍完了,说是在等结果。

“我叫于泉,你的直系学弟,之前你替辅导员带班的时候见过你。”我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,有些诧异这人偏柔和的五官。皮肤很白,上挑的眉毛把原本高高在上的印象一再削弱,变得亲和起来。

我又问道:“怎么一个人来?”

“舍友都出门了。不过一个人来也没关系。”

“也是。”我不健谈,也聊不了什么。没过多久就有护士叫他过去。我看他一个人,脸又过分苍白,就问了句“要不我陪你?”

出于好心的同时做好被拒绝的打算,可也许徐淼跟我一个心理,认为医院里都是生老病死,总需要有人陪着,也就愣愣答应了。我俩进门并落了座,看见带着口罩的医生皱着眉,盯着手里的片儿。我一点也看不懂,但也看得到CT照上那脑袋的内侧有块阴影,面积不大不小。

气氛一时有些凝重,过了好一会儿医生才宣读结果:“你脑里有个恶性肿瘤。”

我没插话的资格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好看向徐淼。他则是抿着嘴盯着医生,一句话也没说。

“建议住院观察,同时要尽快联系你的父母,我需要和他们详细说明。”

“不行。”这两个字倒是说得斩钉截铁。

我正要问理由,又想到自己没立场,就憋住了。往外走的时候医生给他开了药,行云流水的字在整张纸上,看来有不少。

“轮到你了。”陪徐淼拿完药,他对我说,尔后又补了一句,“我等你。”

“你可以先走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我糊里糊涂地进去了,想到他得了脑癌这事被我知道了,一定不愿意我把这件事说出去。我在仪器里瞎想,退出来时看到外面的医生敲窗跟我比了个手势,大意是让我起身。过会儿人就进来把片儿推给我,说“没什么异常,你自己从刚刚的门出去。”

医生大概总是面无表情地面对这些,轻的重的,也就遗不遗憾两种感受。我整理了一下衣服,出去时看见徐淼还站在那里,身板挺拔如松柏。

初夏,蝉鸣阵阵,和热辣的阳光一起,带来难以名状的焦躁感。我俩一同右拐出门,商量着要吃顿午饭,刚好结伴。

“你这就走了?不等结果?”徐淼边吃面边问。他的样子慢条斯理,比我优雅多了。

“嗯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照脑CT?”

“前几天摔了磕着桌角,感觉有点晕。不过没事儿!我妈非要我照,天天打电话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他把筷子放下来。

实际上碗里还有好多面,吸了汤汁变得软趴趴的,十分倒人胃口。我才意识到我刚刚所说的话多么不合时宜。可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话,比惨什么的也觉得毫无说服力,只好低声说:“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以后来医院检查,可以叫我。”

徐淼沉默良久,直到分开走的时候才开口要了我的联络方式。我想他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病情,甚至懊悔刚刚一时冲动的许可。

他的死期已经被预计,开药的时候那个大叔叹了口气:“再不采取措施,你最多只能活一年。”再不,最多,只能。三个词成了刀,悬在徐淼的头上,随时都会落下来。而我也就这点为数不多的同情,能帮的就帮,“你真可怜”四个字,我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后来我又陪他去了几次医院,也没怎么好转。抗癌药物的副作用使他呕吐的次数多起来,我在卫生间门口等待的时间因此愈发地长。

有次检查完已经是傍晚,我看着夕阳,想象本该活得很久的人被迫承受生命的流失是什么感受。

“我要搬出宿舍。”徐淼出来的时候对我说,他的眼睛已经没那么发亮,更多的是耷拉着脸,用一种毫无兴趣的表情继续生活。医生嘱咐我注意他的心理变化,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,我无从问起,只好做罢。

“等会我去帮你整理东西。”

“嗯。”

他曾在半夜给我发过“对不起”的短信,应该是因为总是麻烦我而感到不好意思。我收拾着东西,在他的床垫下面发现了一张新的CT照。阴影变成了两块,位置已经往另一侧跑,看来很不乐观。

“徐淼,我也一起搬过来吧?”

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,不说话。烟味窜进来,我才知道他开始抽烟。那灰白色的气体把空气割裂开,变得虚无缥缈。徐淼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于是我擅自搬了进来。

我住在他的隔壁。隔音效果不好,浅眠的我在凌晨听见他捶木板床的声音。叩叩声在耳边,毫无节奏,时大时小。这让我想起了胃疼的时候,一个人在床上毫无办法,只好通过捶打木板来分解自己的注意力。

有点担心,我便给他发短信。“需要去医院吗?”

他没回。只是动静更剧烈了些。我在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爬起来查脑癌的资料,才知道早期的症状是在四五点的熟睡里痛醒,过了某个时间段才会逐渐好转。渐渐地,徐淼课上得也少了,晚起变成了常事。为了让他好睡,我去找医生开了止痛药,虽然效果不大,起码好受点。

我的同情心实在是泛滥。做饭的时候我在想,洗衣服的时候我也在想,不过这想法也没持续多久,毕竟徐淼并没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。他大概只是希望有人陪他去医院而已。

也不知道流言从何时开始,“徐淼是同性恋”的风声透出来,把系里炸的外焦里嫩。08年,大多数的人们还无法接受这种性向。舆论与猜测都把滥交的罪名扣在徐淼的头上。可我几乎每日与他见面,从没见他找过谁,流言不攻自破。但徐淼已经越来越不乐意去学校,常常一个人吃了药在床上睡上一天。

那段时间,一下课我就匆匆赶回来给徐淼做饭。手艺不济,只会做简单的饭菜,他倒是一点没挑。

因为病情的加重,他的胃口逐渐变差,饭菜留了很多,我收拾的时候看着水平线未下的排骨汤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徐淼站在桌子前,支起的身子在灯光下更加瘦削,他倒了杯水,从一整排胶囊里抠出了几粒,和着温水吞下去了。

“晚上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我问他。

“晚点去。”徐淼应了我一声,把药推回抽屉里,长出来的头发很久没理了,因为睡眠不安稳很多末梢已经翘了起来,难得有些孩子气。

“好。”

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同性恋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不是。”

“那成,我信你。”我收拾好碗筷,把它们放进池子里,水涨上来,白花花的气泡一个劲儿破开来。我又说,“听说你跟你室友关系不太好。”

“嗯。我们四个参了赛,只有我一个得了奖。”他进了浴室,阖上门的瞬间话变得含糊不清,“流言……我无所谓,你别被我影响。”

“可是,是因为我吧?我们一起上医院,好多人都看到了。”

“和你没关系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洗好碗筷,看时间还算宽裕,就坐下来顺便写了些东西。出门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,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,在人行道上和我一起数经过的银杏树。

“应该是最后一次看见金黄色的银杏了。”徐淼站着,抬头看那一棵在初秋就变得金黄的树,眼睛里久违地露出笑意来。

“……”我不知道怎么说,只好扯到别处去,“大半夜没什么人,我们要不要走远一点?”

“干脆跑步好了。我很久没跑了。”

今天徐淼心情似乎意外地好,我想着,就迈开脚步奔跑起来。速度不快,但徐淼似乎用尽全力,他很快把我甩在身后,背影变得愈发小起来。

这种奔跑大概和他如今的生命一样不留余力,在最后的时间里燃烧着。可也只有这么一刻,短暂的一刻。

他就像要挣脱天空的鸟儿一样。

路灯一排排倒退,耳畔风声逐渐凌厉起来。看见他这个样子,我突然没了那些膨胀的负面的情绪。

终于我追上他,正要打招呼,伸手时他却突然一阵趔趄摔倒在我身上,脸色变得不对劲起来。我替他顺着呼吸,他却仍然自顾自睡去了。

在慌乱之中,我抱着人拦了辆的士,也没顾报价就让师傅往就近的医院赶。期间里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才发现那手早就凉透了。

那一瞬间我非常害怕。这种害怕超过了陌生人的好心与同情,比起这些,有一种生命损耗无法抓住的窒息感包围了我,它让我畏惧,又让我痛苦。

我在急救室门口蹲了很久,困倦感被焦急冲刷的一干二净。有医生过来问关于放疗的相关,我摇摇头说做不了主,等人醒了再说。

第二天中午徐淼醒了,脸色依旧不好。他抱怨着医院那勉强过的去的伙食,也不肯配合放疗。我给他打包了外面餐馆的粥,他看了两眼上面漂浮的菜叶,开始和我对峙。

“你必须住院。”

“我不想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没钱,也耗不起。”他把头往边上一偏,语气很轻,“反正活不过来。”

“真是气死我了!”我把手里的包子塞到他怀里,“我去问问医生。”

又在医院呆了几天,徐淼的视野开始模糊,经常性的头痛总让他的身体摇摇欲坠。为了照顾他,我时常逃课跑到医院,生怕他又有什么事。

休学是迟早的事。我替他办了休学手续,在拐角处遇上了室友范成。他看到了我手里的材料,问我是不是跟徐淼在一起了?我没提徐淼的病情,搪塞几句就走了。

幸亏范成不是会乱说的人,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误会了我和徐淼的关系。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。

出院之后徐淼要我陪他去剪头发。我们就坐着出租车去了一家很贵的理发店,因为徐淼说想试知道便宜和贵的区别在哪儿。

我依然不懂区别在哪儿,只是多了道按摩头部的程序,就多花了一把钱。徐淼头发剃得很短,露出来的颧骨使他看起来更清瘦。

“很有精神。”我看了一下口袋里剩余的钱,“不过只能坐公交了,你个败家娘们儿。”

“我还有五块。不如买两根冰棒,然后我们走回去。”

“这有点远啊!”我看了下导航,敲定道:“不过也行。”

我们在街角的小卖部里一人拿了根东北大板,踩着树影往家的方向走。此时已经不算早了,余晖有些冷,他披上薄外套,把住院时带的东西接过去提了。

“于泉,可以一直陪着我吗?”

“好。”

“毕竟我没有别的朋友,一个人死掉,还挺害怕的。”

“少说这种话。家里还有些鸡蛋,给你弄个蛋羹怎么样?”

“都可以。”徐淼过来搭我的肩,狠吸了一口气说:“谢谢你。”

其实,夕阳自顾自离场的时候,月亮又会不顾一切地攀上来。光辉是永远不会消失的。

我在期末退了学,一方面是因为要照顾徐淼,一方面是要专心写稿。万幸的是某个寒夜里有个电话打进来,说某篇作品入了围,有家出版社来约稿,要我加长篇幅,并承诺可以先付一半版税——太累了,我实在没有精力应付考试和继续面对我毫无天赋的编程。

可是和徐淼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处之后,我才明白有些问题是很现实的。陪着他的时间里,我甚至怀疑自己对于时间的流逝比他更加敏感。某天我忙着洗刷东西,被一切搞得焦头烂额。脏乱衣物上的排泄物发出了难闻的味道,我在来回搓洗之间看到赤身裸体的他站在大厅里,弯着腰对我说。

“要不我停药吧?”

“……”

“反正也没用,还给你添麻烦。”他边说边穿裤子,“我快受不了了。”

“继续吃。”我对于清理这些虽然有些厌烦,但也明白这是药物的副作用,不能怪徐淼。不吃药的话徐淼会不好受,何况之后他的情况会更棘手,我不能连这种困难都克服不了。

徐淼清醒的时候很安静,会尽量不给我添麻烦,可是不清醒的时候就会大喊大叫,早没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。我也变得不乐意带他出去,把钥匙没收,嘱咐几句仍不放心,还会把门反锁上。回来时地上常常有大量的烟头,而我视若无睹。

语气因为耐心的消磨变得蛮横起来,我总是一副“所有都是为了你好”的样子,把他的请求一再掐灭下去。

过年我只回去吃了顿年夜饭就赶回来,发现餐桌上的饺子一个没动。徐淼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不肯进去,我把人硬拽起来,发现那单薄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冰凉凉。有些粗暴地,我将人一把塞到浴室里,一个人站在打印机前把成稿打出来。

正因为我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,他才会把迁怒的情绪会发泄在我身上。打印稿也是,他穿着一件单衣出来,看见桌上堆叠的稿子,一怒之下把这些心血撕成了碎片。

“你就是不想照顾我,你就是利用我来获得别人的同情,你就是想写我的难堪而你如何如何伟大地照顾一个陌生人。”他坐到地板上去,抱臂说道:“现在你成功了,你可以滚了。”

“你疯了!别忘了我是为了谁拼命写稿,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交房租,买药!”

“……不对!你就是利用我。你分明说你厌烦了这些,不是吗?你根本不用管我!”

他揪住我的衣领,伸出拳头往我肚子上砸——我一时失衡倒地,脊背传来的冰凉让我打了个激灵。这次我真生气了,冲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,一边挡着他的动作,一边叫嚣着我们不是陌生人,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冷静下来了,整个人跨坐在我身上,表情有些发怔。

我才发现他哭了。

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,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。

这几个月的痛苦,委屈,都被这些滚烫的液体带走,那刻我想伸手去安慰他,但我还是没有。他起身去了卧室,门哐当地合上,用木质的门挡住了所有的交流,也是那刻我才明白,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死。

病情越来越重,我越来越理智气壮地阻止他的走动和运动,无论他如何恳求。常常是吃过饭后,他坐在饭桌前机械地把药吞完,再被我推进卧室。太多次“我要出去走走”被我反驳,肩膀也被我压低下去,用了力度地,最后我宣判般地说道:“马上休息。”

我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,只是潜意识地希望他能活得更久,于是不顾病人的意愿而蛮横地使用自己的手段要他屈服。后来想起来,大多数的好心也都变成了懊悔,倒真的没再见过金黄的银杏树了。

开春的时候他还是没撑过去。在进入手术室之前,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肯放,大抵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。

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我低着头告诉他。我看他闭着眼,想去擦眼角还没来得及滚落的液体,可他已经被推进去了。

“我知道的。”最后他说。

灯亮起的时候,我站在手术门口,回想着最后温热的触感。我也知道他所说的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。

已经变成了一种承诺了。直到最后尸体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刻,我都陪着他。火滚滚燃烧,把孤高的灵魂送往高处。周围还有其他失去的人们在替逝者号哭,而徐淼又有谁呢?

我根据学校的地址去了他的老家,才知道他离居的父母对他一直漠不关心。临走前把骨灰盒交给他那年过花甲的爷爷,问候了几句就离开了。

写文章,等于剖开自己的心捧给别人看。再过了一个月两个月,我就发现我写不出来了。大概是不愿再如此赤裸地表达一些感情。正如那天从徐淼老家回去,比起“朋友离世,难过于此”,在打回去的电话里也是故作轻松地对父母说“啊,省得受累了。”以获得虚假的逃脱感,最懊悔的大概是到最后都没有给过徐淼一个拥抱,他实在是太孤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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